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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你喜歡攝影?」

 

一個月前,有個奇怪的人突然這麼問我。夠奇怪,因為我們坐在一點也不文藝的八方雲集政大店裡,充滿視野的是色溫極高的土黃色系裝潢、嘴裡也才咬下包滿了油膩的鍋貼水餃;夠突然,因為這麼久以來,我拿著相機在大家面前奔來走去,卻從來沒有人正經八百的問過我這個、好像是最基本的攝影提問。

 

含糊的答了一些好似冠冕堂皇的答案-我說我喜歡傳達不同的觀點、她說這樣一點也不全知、而我回答攝影從來就是暴力的藝術,她再問那目的為何、我又回應為了尋找自己在乎的事物-可我知道那都不是正解。後來一個月之間,我用力思考,卻怎麼也得不出足以說服自己的答案。

 

這是一個困難的提問-艱深到讓人有足夠的理由放棄思考,只管持續原本擅長的動作、繼續喜歡的攝影。於是我終於放棄找尋正解,又帶著Nikon D90FM2Lomo ColorSplash,在台北街頭、在關於畢業的場所、在新店的家中最後,這星期和朋友帶著一襲襲深黑至沉重的學士服,從台北驅車越過綿延曲折的公路,我們前往一年未訪的花東、來了一場四天的小畢旅。手握方向盤、腳踩油門,我在濱海臨山的路途上沿著深黃而粗糙的雙黃線轉彎、在路燈全無的黑夜裡試圖以頭燈的光束看清前方的道路-多數的時間我聚精會神的開車,儘管拍照,也以畢業照的謹慎替大家留下回憶。因此四天下來,照片拍的,不能說很少,但大半都是經過排演的,畢業照。

 

拍了前三天,我知道,所謂的「畢業照」和我在意的「攝影」,絕對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可怎麼也沒想到,曲折蜿蜒的,在花蓮的最後幾個小時,我在一夜的微醺過後,竟然找到了答案。

 

那裡有海或、Kulo,和幾杯酒。

 

以及海灘跟烈日。

 

與我的朋友。

 

那是一間絕對樸素、卻又不平凡的手造民宿-從佇立在門外的木造立牌到面海而睡的那躺麻繩吊床,一切都刻滿了人的痕跡、飽和了手的溫度-最平凡的,大概只有掛在房間牆上的那顆純白冷氣機吧。我無法忽略鞋底踏過的階階石梯上有看不見的他人足跡、長型木桌上的深褐色紋路有參雜了威士忌的餘味、鐵鍋上的粗糙刮痕有哪道拿手菜的記憶,或是面向海與天空的那些座位上,承載了多少人佇足而視的目光、幾個人心中自言自語的感懷或驚嘆。

 

這都是無法視而不見的。

 

特別是在這樣不造作的地方,總能重新感受到無隔閡的人情味,像白天的浪花一樣一朵一朵顯眼的綻放。

 

連個有秩序的酒杯也沒有阿,更沒有試圖緩頰灼烈感的方型冰塊。嘴唇很不適應的就著玻璃罐杯口特有的螺旋紋路、喝下重重的高梁和威士忌:只有酸梅在味覺上佐酒,可感性上卻有美景和人情相伴,所以香醇的無與倫比。

 

有超級月亮灑滿白色光輝的太平洋,很像會浮動左右的深藍色夜空,帶著顆顆星芒上下但不前後的隨著波浪擺動。就以此為景了,我不經意的喝了太多的酒,還說了幾個大道理、彈唱了幾首歌、吃了幾道剛剛燒好的菜,才以為今夜會就此在微醺中睡去,卻在剛過午夜的那個小時遇見背著非洲鼓的大叔,手掌一張一合的在鼓面裡外敲了幾個非洲的音響、感受了來自更為炙熱土地的節奏,我才腳步輕飄的,推開了木造的那道門、找到一張床睡了。

 

那一夜絕對沒有輾轉反側,然後我在大家還在睡的時候,又醒來在花蓮海邊的早晨了。起身走到木造的那道門前面,惺忪的睡眼還沒看見試圖擠進門縫的陽光,十個腳趾已經感受到外面的熱度了。我推門,才開了僅僅一顆頭可以看出去的寬度,就有隻帶著好像夕陽光澤的橘黃色小貓,在那邊等候,然後低著頭就想鑽過我的腳、進入還滿是睡意的房間,但我阻止她了。接著整個身子跳出去,睡意甚麼的都沒了,只剩花蓮的熱度曬滿全身-曬的昏沉,背著相機,這個起床後的時間我沒拍到甚麼,就這麼煮了一頓早餐,默默的和大家吃了。

 

真的很熱。我站在水泥地的邊緣,眼下望見的是腳邊一艘紅色獨木舟仗著前端的噴漆黑色海盜圖樣在陸上航行,還有一個下斜坡的油綠植披和寥寥幾絲白雲的天藍色藍天。在這樣的溫度與景色之下,沒有人,只有背在肩上的FM2-可是它還有偏光鏡遮擋刺眼的光,我的眼睛卻沒有一副墨鏡阻止一些紫外線。被曬得有些昏頭,但最後還是堅持要走下這道斜坡去海邊;畢竟在離開海或與花蓮之前,總得留下這片海岸的感動和美麗。

 

於是我一個人,和背在肩上的FM2,唰唰唰的一分鐘就走過斜坡,很近的看到這片海面、很近的聽到海風、很近的感受熱浪。回頭看,我只看的見海或露出的上半截粗糙身軀、還有旁邊不知名且強烈突兀的歐風民宿,在斜坡的上面四平八穩的待著。兩棟無聲無息的建物像一雙不對稱的雙眼,盯著一個被曬的昏頭、累的莫名的男子,在多數為黑灰的岩石、深褐色的蟹和藍色的海浪中間遊走、看他對這片美景失去了解讀能力。

 

面向海面,忘記用墨鏡遮蓋的眼睛頻頻示意,要我臉部的肌肉趕快夾緊、少一點陽光對眼珠子的刺激。瞇著眼的時候,視野的邊緣會蒙上一點半透明的遮蔽區域,於是我僅僅就著視線中間那一些清晰亮麗的畫面看著這一片海景接藍天、還有浪花不斷拍打岩石的白色碎花,順便找尋應該留在底片上的畫面。就著這樣的視線,我在擠滿了鵝卵石大小的海灘上和波浪平行移動:夾腳拖底下的石子喀拉喀拉的叫喊、我的腦子也被太陽曬的嗡嗚嗡嗚作響。

 

一雙眼珠子不知道在相機的陰影和烈日下交替了幾次,卻一個FM2悅人而清脆的快門聲響也沒傳進我的耳朵裡。還是平行於波浪,我的視線一直延著不飽和的藍色天空、相對飽和的深藍色海面、細碎綿密的白色波浪、密密麻麻的岩石海岸、綴有一些綠頁的斜坡、不對襯的建築物們、再回到不飽和的藍色天空。我找不到可以拍下的美景,儘管蹲下或跳起,這一片視野之中,沒有讓我按下快門的動機。我以為是我走的不夠遠,所以抑制著渴望快門聲響的慾望,我忍受規律的嘩啦啦浪花、喀拉喀拉的石子和嗡嗚嗡嗚的腦袋,繼續往前走。

 

走到一個我覺得差不多不想再走下去的地方的時候,一樣平行於波浪,視線的左前方有一塊,高度大約到胸、寬度大我兩倍、塞滿了青苔卻顯深黑的岩石,在我看不到的那一側抵受海波;在我視線的這邊,則像盞燈一樣,投下了一塊小小的陰影區。其實我也沒有熱到想要立即躲進那塊看似陰涼的區域裡面,但我望著它、手上還抓著相機,卻有點恐慌了:我瞬間以為在這樣的烈日下、在這樣的頭昏腦脹中,我成了卡謬筆下的異鄉人-如果這裡有人,搞不好我就掏出那把槍、殺了他們。

 

可我緊張的扭動脖子、四處張望了一番,一個人影也沒有-竟然一個人影也沒有。

 

甚至不記得自己的影子有沒有一起一伏的投影在滿地石子灘上了。

 

滿腦不解,我搖搖頭甩開剛剛腦中異鄉人的想像,轉過身,邁出實在懶散混沌至極的腳步,想要走回連接海或的那個斜坡,在回程的途中找到可以按下快門聲響的景色。

 

結果,像是走了個回程的隧道一般,我仍然被不飽和的藍色天空、相對飽和的深藍色海面、細碎綿密的白色波浪、密密麻麻的岩石海岸、綴有一些綠頁的斜坡、不對襯的建築物們,和不飽和的藍色天空連接而成的單調圈圈包在中心:烈日一樣傷人、攝影的頭腦一樣空白。

 

失望至極,我抿了抿嘴唇、滿滿吸一口氣脹滿胸腔再像大口大口的吐出來,用一樣迷濛的視野再看這片景色,我想:「我已經,不知道要拍下甚麼了?」

 

最後迷濛的一眼,我是定睛在反向平行於波浪的那坨消波塊上的。「這些人為的石塊阿,」我又吸了一口氣然後大口大口的吐出來之後想說:「這些人為的石塊,還比較有趣一些吧。」所以我用了多一點力在腳上,兩個眼珠子盯著前方一塊大大的突刺狀石塊、快步繞過它。當皺著眉的額頭轉開對著它的地方,扭過脖子,結果我看到昨晚和我們聊過幾句的大叔,套著一件超薄的那種台灣在地味白素T和樸素到我忘了顏色的短褲和夾腳拖一雙、蹲在幾公尺外的消波塊上,一隻手掌在地上不知道撥弄甚麼、一隻手肘跨在左腳大腿上。他很專心,所以低著頭的視線從來沒有向上移動到我這邊,只在乎他腳邊的不知明物。

 

「好想拍下他的模樣阿!」

 

我那時真的是這麼想的。

 

正想拿起相機,我就被後方傳來的腳步聲和喀拉喀拉的石子驚擾了。有點不甘願的轉過頭,看到的是一男一女,我兩位朋友也腳踩脫鞋、下來了。

 

我沒說話,他們繞過我背後、緩步走到白色碎浪上方踩踩涼快的海。

 

我又轉過身,看到他們兩人一近一遠的垂直面向波浪、面向海洋,有一張遠的面孔不知道在看海中間的甚麼、有一個近的臉在看著手中的Lomo機,可能也在思考要拍下甚麼畫面。

 

好自然反應的舉起經典銀色的FM2,那個期待許久的快門聲我就這麼讓他響起了。

 

「是人阿。」

 

拍下那個畫面之後,我還把一個眼睛的視野留在觀景窗內、藉著這個小框框重新看一次有隧道感的海邊,才真正的重新理解:原來我追求的真的從來都不是一片美景。

 

我的攝影意義,沒有甚麼全知宏大的思考,就是拍下有關人的腳步、殘留、路過、震驚、紋路、意外,和很多東西。

 

就是喜歡拍,人的痕跡。

 

後來才想到,挾著相機的鏡頭暴力,我還是在海邊如個異鄉人般、在烈日下不負期望的射殺了人呢。

 


 

20130722.Mon.0252

悶/無雲/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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