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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坐上摩托車的椅墊之後,油門逆時針的被右手催動、雙輪順時鐘的向前滾動-夾在右側的山巒和左側海岸線之間,我們在省道一號的柏油路上奔馳。

 

由南往北,這是目的地為高雄的歸途。

 

出發前,恆春的驕陽已經越過頭頂,映著身後的藍幕閃著泛鵝黃色的光-旅人們以仰角五十度的視野與之相望,剛好可以刺的墨鏡後方那雙眼拉上眼皮。熱度是南台灣該有的風貌,可我現在看著深褐色的雙手,卻怎麼也想不起關於熱的怨聲怨氣-就算當時的熱度還確實的烙印在手臂上。

 

這應該就是高雄以南的神秘之處吧:如果熱的流汗,就有涼風吹徐;痛的流淚,也有太陽曬乾;就算流血,也就只是流血罷了。

 


 

騎上歸途之前,在某個滿是礁石的海岸,穿著拖鞋,每個人都低著頭、試圖望穿已經夠清澈的海水,想找個海星或海膽來妝點這趟旅程的最後。一雙眼小心翼翼的一粒沙也不放過,腳的步伐卻傻呼呼的顧自往前走;於是在某個抬起右腳的瞬間,海水嘩啦啦的被劃開、腳板左上方也被無心的礁岩劃了兩道傷。

 

意識到的時候,腳已經再次踩進清透的海水中了。我俯身,還是沒找到海星,只好盯著自己的腳板瞧-好像感覺不到痛、也沒有見到血流出來。第一次透過海水看看自己的腳,比平時的白、比平常的瘦,兩道劃開的傷痕卻硬是比皮膚上在白皙了一些。「原來腳裡的肉比皮膚還要白嗎?」才正感到新鮮,就有一絲血紅的水擠滿了兩道溝渠般的傷;也才正為此感到驚奇,很快的血液就滿出來、飄散在海水之中了。可我還是感覺不到痛,只慢慢的往岸上走:每前進一步,腳板上的血紅就會被海水唰的一聲清理乾淨。直到踏上白沙,血才恣意一點的流瀉出來。

 

血很快就停了、傷口也很快就被血小板封起來了。其實是個不淺的傷口阿,可竟然就這樣默默沒事了。是我自作多情嗎,對於恆春海岸的神祕之處?總之,我不記得流汗的煩悶和流血的痛楚,只有陽光的溫度和海風的輕撫-還有歸途上的快活。

 


 

恆春往高雄,據說是三小時的路途;最後到底騎了多久,我也記不得。總之我腳上裹著紗布,就和旅人們一起騎上長長的柏油路了。

 

摩托車是租來的,所以安全帽是瓜皮的那種。瓜皮的那種安全帽,沒甚麼防護作用,通常只帶來被大風吹離頭皮的窘境。因為不如甚麼都沒戴一樣空蕩,瓜皮帽的邊緣總會讓迎面而來的風改變方向:吹往額頭的風,一半會順著頂上的圓弧流過,另一半切則過下緣、直挺挺的吹向雙眼。我不懂物裡,所以也不知道這是心理作用與否;但我總覺得,因為一樣的原理,帶瓜皮帽的時候,吹過耳朵的風總是特別嘈雜,大概是可以列為重度噪音的程度吧。面向道路、直視著前方,由北往南而吹的風就會在耳邊發出很大的聲響-轟隆轟隆的,就像隨時有客機在耳邊起飛一樣。油門催的越兇,風就吼的越怒;可是這次我發現了新的神祕之處。

 

側耳聽風的時候,世界會忽然,變的很安靜、很遼闊、很美麗。

 

在恆春那般揚長的道路上,騎摩托車、試試側耳聽風的快活是最適合不過的。可以把油門定在最舒適的速度,大約五十公里吧,再觀望一下前前後後有無唐突的轉角或車輛;接著,只要把頭轉往左側的海岸線,就行了。

 

就只是一瞬間的事喔-轉過頭的一瞬間,換了角度的世界就全然改變了。

 


 

轟隆作響的風會放棄對耳朵的暴力,柔柔的化成沙灘上應有的徐徐和風、呼呼的滑過側臉、右耳還有瓜皮安全帽的上緣。所以世界變的很安靜-有一瞬間好像是從現實世界脫離的騎士一樣,有電影裡才能出現的情境。

 

側邊的風景也像猛然換上的畫布一樣,只要眼睛一眨、手一揮,原本灰黑的柏油路面和蔓延不止的車道線,都成了南台灣奉上的精緻美景。遠景的汪洋和太陽總淡定的鑲在沒有盡頭的那方,對向車道的路燈、樹木和平房則成了向後飛逝的近景-左側的視野總是精采,一動一靜,平凡卻百看不膩。

 

隨著時間推移,暈在光芒中的太陽一刻一刻的降低自己的高度,從揉著小麥色般的金黃開始,緩緩落到融進淺淺一抹橙色的鵝黃色之中,再滑進海天交合之處,捨棄黃色的輕盈、潑出片片橘紅色的彩霞、領進寶藍色的黑夜先鋒。有時雲朵的漂流會恰巧的停留在太陽前頭,不知道是甚麼角度對上了、甚麼折射完美了,一束束灑著金粉的光芒就從雲彩的轉折處噴射而出、為整片天空漆上了聖潔的光輝。

 

就算太陽已然沒入地球的另一側光明世界,還是會殘留一些忘記帶走的、低角度掛在天際的光。就著這點明亮,可以把頭轉往另一側,右側的那一邊;看盡了陽光和海天的交織,側另一支耳聽同樣的風,能遇見超現實的驚奇。

 


 

沒來由的,足跡罕至的海岸公路沿線,有些巨型訪客不知從何而來,撥開了雜草叢生的地、清出一塊自己的輪廓,就這麼住了下來、也沒打算走。小學的時候,坐在爸爸的車上往窗外望,總指著坐落在荒蕪之地的大佛或飛碟屋驚呼,嚷嚷著要下車去看看這些巨型訪客們;可他們每每都在車窗外就這麼飛逝了,我從來沒親自碰觸過一個、也不知道他們打哪兒來。

 

可這次在南台灣,我跟著旅人們一同撇過頭、往右側的那一邊看,卻瞧見一隻暴龍。

 

暴龍,是暴龍沒錯。

 

牠是面目猙獰的:一張血盆大口中兩排尖尖鈍鈍的牙齒、一雙眼的兇狠之情也能讓我回想起侏儸紀公園的血腥;可牠擺著大尾,卻只靜靜的側躺在一片芒草之間,吼不出聲、也咬不了人。甚至,牠短短的右手雖然在空中呈現揮舞的姿態、沉在地上的左側臂膀卻少了對應的另一隻利刃-只見那隻失落的手掉落在牠腹部的旁邊,任由我們威風的高舉示威。

 

爬到牠身上去,旅人們開心的合照留影。在殘餘的光亮逐漸暗去之際,我終於踩在這巨型訪客空心的身上、親手摸摸牠泛著歲月痕跡的灰色肌膚,心裡想著:「不知他是不是開心?」

 

於是天色暗去,旅人們再也忘不見兩側的風景,只能望著前方被車燈打出一片黃光的深藍色道路、聽著轟隆轟隆的風繼續敲擊,往目的去。

 


 

往目的去,總有到達的一天;特別是結束一趟旅行的目的地,就代表著我們即將回歸現實的場景。可是當我們終於進入屬於高雄的區域,旅人們卻還意外的享有最後一次側耳聽風的美麗,在走回現實前,再體會一次兩側的無限驚奇。

 

在哪裡我還是記不清,總之大約是在進入高雄市區前十分鐘的路上吧。

 

車輪下的路隨著橋向上拉起的角度一點點升起,用力轉動手中緊握的油門,在角度終於停止上升的地方,兩側繁星無聲無息的全數打在黑色的幕上,我們就這麼騎進了一片工業的星空中。

 

高雄這工業區,就算在沉沉的夜幕之下,機具和器械裹上的鐵灰色還是清晰可見。一根又一根支架種在這片廣闊無邊的土地上,從遠處看好像纖細的很脆弱,可一個又一個不知名而巨型的管子和容器纏繞在它們身上,卻又穩固的不容否定。在某個最頂端的地方,有道紅中帶橘的烈焰一直燃燒周圍的氧氣,好像是要煮沸空氣中的甚麼東西。

 

就在這樣的龐然巨物上,有一顆又一顆的東西綴在身上,亮著色溫很高的黃色光芒、靜靜的模仿天上的星光;可它們怎麼也不像龍磐草原天上的星星一樣會說話。我們無法抬頭仰望、也失去期待流星的渴望,它們甚至連閃耀的能力也沒有,就只是無聲的點在那-沒有目的、也沒有力量。

 

做不成星光,無數的黃色光點配上身後的龐然巨物,卻成了比星在空還超現實的一片無聲景像。旅人不斷的變換側過頭的方向、往兩邊望,路面好像被這片無際的龐然景物吞噬了、轟隆轟隆的風似乎也被那股烈焰燒盡了;我們側過耳、以六十公里的時速向前,進入了另一個沒見過的場面。

 

忽然往下墜,前輪帶著後輪脫離平面、改變角度向下騎的瞬間,旅人就這麼掉出那片工業區無聲卻龐然的超現實區域。

 

然後旅程就在不久後歇息了。

 


 

回到台北已經兩個星期,擠在北新路上車流的擁擠和空氣的渾沌中,我在全罩式的安全帽裡擁有接近梯型的視野,怎麼也聽不見側耳聽風的安靜。

 


 

 

20130408.MON.1846

微涼/黑夜/政大綜院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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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ince Shao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